今年6月,我被迫离开工作了4年多的公司。7月,我从北京来到浙江省浦江县黄宅镇,一个紧邻义乌的工业小镇。我的父亲在这里的一家树脂工艺品厂打工,这是他人生的第三份工作,也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乡湖南。
正月十四,从湖南常德到浙江金华,他连夜坐了16个小时的硬座,下了火车,又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公交来到这里。十天后,他发了一条朋友圈,30秒的视频配着一首苦情的打工歌,随手记录了他的工作环境,配文“有工作的地方没有家”。
得知我要去看他,他先是反复拒绝,表示“没什么好看的”,后面拗不过我,又给我连发了几条语音,叮嘱我要穿好一点的衣服,“别穿怪头怪脑的” “多看看别人,别人穿什么你就穿什么”“最好穿长裤,腿毛露出来不好看”……
这些叮嘱概括了他的前半生:一个极其渴望融入而不得的男人。
一
下午六点多,我在工厂门口见到了我的父亲。那时他刚刚结束白班,快速冲了个澡后出来迎我。七月的浙江,傍晚也酷热难耐,身穿深色长西裤的他跟周遭格格不入。
数月不见,父子俩相视无言。我跟着他穿过一大片垒得高高的纸箱,来到了他的宿舍。
宿舍是双人间,房间里紧挨着摆了两个铁架子,外面是上下铺,放着他的行李和杂物,里面是单人床,对着一张矮小的桌子。他掏出几个树脂小人摆在桌上,“都是我们厂里做的。”
剩余的空间里,刚好够一人转身。
房间位于一楼的最边上,紧挨着公厕和洗澡间,外面地上的泥水印满了脚印,难闻的气味若隐若现。我难以想象,这漫长的梅雨季,一向爱干净的他,是如何熬过来的。工厂免费提供住宿,但要求两人住一间,由于没有别人愿意住这里,他需要每个月向工厂支付100元的差价。
他的月薪是6500元,前提是每个月必须干满307个小时的工时。我算了一下,如果正常双休,那他每天需要工作14个多小时。不过还好,他只在每月1号有一天的假期。
“你签了合同吗?有五险一金吗?”我问。
“熟人介绍的,签什么合同?五险一金……一把年纪有人要就不错了,”他说。
刚坐下不久,他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老家的事:谁家发了财,谁家换了奔驰,谁家修了新房,谁家孩子又生了二胎。他一边催促我结婚,一边让我年底前买一辆车放在家里,即便我不回家,即便我在北京用不到车,但镇上别人家都有了,我们家也要有。
“我不想让别人讲我的儿子没用,”他说。
“你一天天过得这么苦,就是为了给别人看?只要别人羡慕你,自己天天在家吃咸菜也没关系?”我说。
“吃苦在前,享福在后。”
“你有没有想过,人就活这一辈子,可能你吃了几十年苦,还没来得及享福就走了。”
“走了就走了,至少别个评价我好。”
二
1969年,我的父亲出生于湖南省常德市汉寿县中桥村。从小学习好的他高考失利,爷爷奶奶劝他复读,他拉不下脸,赋闲在家待了两年。村里的书记知道他成绩好,人又老实,给他介绍了农村信用合作社的工作。
1990年,他经人介绍与母亲成婚。婚后不久,他入职信用社,成了一名信贷员,负责本村和临近几个村的放贷收储工作。不过,我父亲并非正式员工,那时各乡信用社的信贷员分正式员工和编外员工,数量大概五五开,虽然他和正式员工干的是一样的活儿,但他们没有五险一金。
“那时候正式员工基本上都是接班,”他说。
在那个“信用”还未普及的年代,像我父亲这样的农村信贷员,是一个普通农民从正规渠道借钱的唯一途径。农民借钱总是跟着种田的节奏走,买农药、买化肥、买耕田的工具……理由无外乎这些。数额也不多,通常是几百块,多则两三千,再多就需要我父亲向上申请了。
农民没有资产,一个人能不能借,能借多少,全凭信贷员对村里人的了解,或者现实一点,凭他跟信贷员关系的好坏。村里的男人赌博成风,借据上写着购买农具,实则借钱上赌桌,这是常有的事。不过我父亲胆小怕事,从不借给赌博佬。
每次借钱,需要带上刻有自己名字的印章,盖上章,信贷员才能把钱交到你手上。信贷员没有底薪,每年年底发一次工资,这一年收了多少存款,放出去的贷款收回来多少利息,决定他能拿多少薪水。
“我在我们乡拿过优秀业务员,不过我们乡离县里近,他们存钱都喜欢去县里,加上有钱人少,在全县的业绩排名比较靠后。一开始我一年也就千把块钱,后来两三千、三四千……钱不够花,也会去找点别的事做,”他说。
就这样一年又一年,我一边长大,一边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出入我家,莫名感觉我父亲在村里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。进入新千年后,上面要求每年的放贷年底前必须结清,不然就扣除相应的工资。为此,我父亲偶尔会自己掏钱垫上。
2006年,信用社将全县所有编外信贷员的职位改名为“联络员”。紧接着在2007年,信用社突然跟全县上百名联络员解约,按200元/年的标准一次性支付赔偿金。当时有人追问养老金的事,后来也没了下文。
我父亲的第一份工作,他干了18年,最后收到赔偿金和工资一共7385元,他高兴坏了。
三
“这个月工资多给我发了几百,怎么办?”从我父亲那儿离开几天后,我接到了他的电话,“出纳请假了,拖了几天没发工资,我去找老板,他给我转了6500,但这个月是淡季,没上满307个小时。”
“你就装作不知道,等他问你要的时候再给他呗。”我说。
“那他不会觉得我人很狡猾吗?”他问。
去看他的第二天,我请介绍他来这里的远房表舅吃了一顿饭。这几年我父亲没什么正经工作,常常是哪个工地要人就去哪里,每次过年亲戚们聚餐,没人在意他说了什么。于是这位表舅在饭桌上吹嘘自己在浙江的打工生涯时,禁不住我母亲的鞭策,我父亲二话不说便买了火车票决定跟他走。
几乎同时,另一个表哥来年不想在长沙跑出租了,也计划晚一周去浙江。表舅表示,他是技术工,只能带一个人,打算带我表哥,正好他们年纪相仿,而我父亲年纪大了,只能当杂工。我父亲听了,满脸涨得通红,“虽然我55了,你随便问谁,我干起活来不比任何年轻的差!”
我们约在表舅选的烧烤店,父亲依旧穿着他的深色长西裤。晚上九点多夜班结束,表舅和表哥穿着统一的工服走了进来。打完招呼,表舅撩起工服,露出肚子,跟老板点了一些烤串,又要了一箱啤酒。看得出,他是这里的常客。
“你们还有工服啊?我爸怎么没有?”我问。
“我们是大厂,你爹在小厂,我们厂里今年不要杂工了,还好这里的老板我都认识,卖人情给他找了这个工作。”表舅说。
接着他介绍起他们厂里的业务,主要做美国队长、蜘蛛侠之类的手办,“这玩意儿可贵了。”我问他这些手办都会销往哪里,他说他也不知道。
“你爹人老实狠了”,表舅说,随后转向我爹,“我让你莫问老板,你还当着其他人问,当时我都跟你老板说好了,一个月6500,你只要按时打卡,干多干少都是6500。”
“不是的,我问了,要干满307个小时才能拿6500,这个月效益不好,只能拿五千多。”我爸说。
“技术工才算工时,你是杂工,都是拿死工资。你不问还好,问了他肯定跟你少算,这点人情世故怎么不懂呢?”表舅用手点了点桌子。
“我晓得,别的厂有拿死工资的,但我们这个厂就是按工时算,你一开始就是这么谈的,”我父亲脸色开始泛红,“莫讲了莫讲了,没意思。”
“我在这里干了十几年,好多老板见了我都要礼让三分,我还不比你了解?”表舅说。
我赶紧从中调和,让表舅多多关照我父亲。但我其实知道,这都是空话,在我父亲那个厂里,他是唯一的常德人,平时他跟工友交流都费劲,谈何关照呢?
晚上睡觉前,他给我介绍了他的工作。生产树脂工艺品大致分这几个流程:第一步先做白坯,再抛光磨底,接着补坯,然后给坯喷漆,再上彩绘,最后就是包装出库了。不过我父亲的工作不在其中,这些都是技术工,他的工作早在所有流程之前,又藏在这些流程之中。
早上7点半,我父亲一个人推着推车走到工厂的电梯,推车上是一个450斤的大铁桶,里面盛了满满一大桶树脂。他将树脂运到四楼打料房,开始一天的工作。通常他一天要打三次料,每次需要两桶树脂,搭配15包石灰。夏天太热,打料房全屋密闭没有空调,流汗的身体总是容易粘上石灰, 他怕热戴不惯口罩,树脂难闻的气味和石灰粉尘肆意飘散,抢着跑进房间里唯一呼吸的鼻腔。
除了打料,他还负责洗坯、清扫、搬运等一切杂活。像他这样的杂工,厂里只有两个,但另一位因为同乡的关照从不打料,只做轻松的打孔工作。他的同事里,有上至60岁的大爷,下至18岁的小姑娘。一天下来,技术工也好,杂工也罢,每一个人的头顶上、耳朵里,都平等地粘上了白白的灰尘。
四
1996年,我父亲开始了他的第二份工作,成为一名摩的出租司机。
信用社的那点工资终究养不活一家人,家里争吵不断。母亲总嫌他胆小,别的信贷员总会想办法把钱借给自己,用借来的钱做点生意,而他怕出事从来不干。结果2007年信用社遣散信贷员之后,那些之前借了钱的,信用社也没怎么追查了。
“之前有个正式员工借出去十几万,后面收不上来丢了工作,现在人已经在国外了,”他说。
农村人的谨小慎微,让他一直不敢做任何需要投入大量本钱的事。不过跟着爷爷四处帮人插田割稻不是长久之计,为了谋生,他咬牙花了4380元重金,买了一辆南方牌摩托车。那时候村里都是破烂的泥巴路,拥有一辆摩托车还是稀罕事。
信用社工作不忙的时候,他就和其他人一样,把车停在镇上通往村里的十字路口,暑往寒来,接送来往的村民。一开始一天能挣一二十块,他骑车稳当,也不随意喊价,村里人都喜欢坐他的车。
跑出租挣钱不多,但也勉强够用,他就是靠着一单一单的车费,满足家里的日常开支,供我和妹妹上了大学,又盖了个三层的新房。这其中的艰辛和种种波折,我也是这次和他聊起,才终于了解。
摩托车很贵,他平日都是百般呵护,买来第一年才开了几百公里,就出了大事。村里有位叔叔出门借他的车,那天刚下完雨,路上全是很深的淤泥,他又喝了点小酒,迎面撞上了一辆中巴车,摔断了腿,摩托车也被扣了一个多月。那时农村跑出租还处于灰色地带,第二年他又因为没上户没有驾照被交警扣下,花了一千多块办证。
不过比起下雨下雪都要出车,这些都是小事。夏天酷热,等单的时候,他就把车停在树荫下睡觉。后来轿车开始流行,摩的生意越来越差,空闲时他就和其他的摩的司机打打小牌,就这样一年又一年,他一直跑到了2016年。这第二份工作,他干了20年。
他对这份工作很满足,后期他不怎么跑出租了,也时不时会有村民打电话叫他出车。每次过年回家,他总会用类似的话打开话题,“前几天接到你初中同学小赵,你还记得吗?没想到他记得我,我说不要他的钱,他还多给了我20!”
在浙江工作了几个月后,他又想起了他的老本行,“我想了好久,做别的都要本钱,等我回去可以买一辆慢慢游,现在农村都是老年人,就做他们的生意。慢慢游好,慢慢游有顶,刮风下雨都不怕。”
五
在黄宅镇打工这半年,我父亲每天5点起床,洗漱完毕后去买早餐,吃完又在床上小睡片刻,等待上班。他的一天被划分成三个班次:上午7点半到11点半,下午1点半到5点半,晚上6点半到9点半。下班后躺在床上刷短视频,是他唯一的娱乐活动。
每个月他只给自己留了1000块生活费,其余全部打到母亲的卡上。而这1000块里,话费占了100多,而且一个月比一个月高,他的流量总在超支。出门在外,他成了网瘾患者。
午餐和晚餐他都在食堂解决,从不跟工友下馆子改善生活。6月份离职后,我去了一趟东南亚,他在朋友圈看到我旅行的照片,私信我说,“你这趟的费用,我要干两个月。”接着他又发来一段视频,空荡的食堂里只有他一个人,面前放着四个小碗,分别装着一碗饭、一碗粥、一块肉和一个鸡腿。看到这段视频的我,顿时游兴全无。
晚上吃完烧烤,躺在他宿舍硬邦邦的床上,我又想起这件事,质问他,“你是不希望我过得好吗?”
“不是的,钱要花,但要花在正途上,你现在还没结婚……”他说。
我打断了他,“你是说赚钱只能花在结婚买车买房上?”
说着说着,风扇停了,窗外的灯也灭了,几乎是同时,我身上的汗一颗一颗往外冒。停电了。过了半个小时,仍然没有好的趋势,我赶紧订了附近的快捷酒店,又叫了车,带他逃离这里。
停电的晚上
酒店不贵,不到200一晚。走进房间,我父亲的第一句话是,“这辈子我就住过两次宾馆,上一次还是2008年和你舅舅去郴州抗冰灾……住一晚上我要干一天,你把钱给我多好。”
离酒店不远,有一个名为“江南第一家”的景点,景区内用不同的字体写满了“孝”字,不知道当地人对于孝顺的理解是什么,此时此刻,我父亲有他的理解,“你来看我,请我下馆子,带我住宾馆,这些都不算孝顺,因为这些别人都看不到。你要孝顺,就做一些大家都能看到的事:花钱把家里装修好,买一辆车,赶紧结婚生子……”
“你结婚生子了,你幸福吗?”我问。“你不要看我,你会幸福的。你妈动不动就给我发短视频,上一条还说,现在的孩子不愿意结婚,都是因为父母提供不了足够的支持……”他说。
我又打断了他,“我现在就可以明确地告诉你,我很快乐,我不结婚也很快乐,我不需要你为我牺牲自己。”
“你怎么证明你过得好呢?你不做这些,别人都瞧不起你。老家人人都很势利,我在亲戚面前说话,从来都没人接话。”
“你就活这一辈子,为什么要活给你讨厌的人看呢?”
“你就算能改变我,你能改变所有人吗?”
六
在酒店的第二天早上,我父亲如往常一样,早起去工厂上班。下午,我让他在酒店大堂等我,一起去下馆子。我走下楼,大堂里不见他的踪影。透过大门的玻璃,我发现他蹲在门外的台阶上,穿着那条深色长西裤,瘦削的身体在对抗烈日的余温。
“屋里凉快,你咋不在屋里等呢?”我问。他没有回答。
我父亲这半辈子,活得就像他坚持要穿的那条深色长西裤一样,他以为男人这样穿体面,但他周遭的男人都穿短裤、打赤膊。他老实木讷,不爱社交,做不了赚大钱的事。他更喜欢在家擦桌子扫地。他不抽烟、不喝酒,但他总会叮嘱我在身上放一包烟,逢人就递上一支。村里人总评价他“像个姑娘家一样”,我母亲也常说他“不像个男人”。
男人可以不结婚、不“主外”,人可以不像多数人那样活,是我父亲想都不敢想的事。
其实他这辈子,远远不止干了这三份工作。2008年正月初二,他去郴州抗冰灾,100块钱一天,他干了20天;2022年,他去浏阳建宿舍楼,因为疫情被关了一个多月; 2021年,他顶着烈日给我的母校汉寿一中盖新校区,腊月二十九下大雪去讨薪,至今还有一两千没要回;他走遍湖南各地,修过医院,盖过火葬场,刮风下雨,酷暑寒冬……
我评价他说,“你很能吃身体上的苦,但吃不了一丁点精神上的苦。”
在酒店的那天晚上,我们父子二人生平第一次真正交心,我听他倾诉内心的孤独,第一次见他嚎啕大哭,嘶哑着轻声喊出,“我有时候真的想死了算了。”
不过这几天听说我要写他,他又兴奋地问我,“会有人给我捐钱吗?”
我说,“你想多了。”
我该如何结束这篇文章呢?我想了很久,越来越发达的社交,在逐渐拉平不同个体的欲望,但却永远无法抹平他们抵达欲望的能力。人人都在向往好的生活,但几乎人人都深陷其中。我父亲痛苦的源头,有性格的,有性别的,也有阶级的。
作为他的儿子,我希望他有朝一日能问问自己,“我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活呢?”
不过我也知道,这个问题虽然简单,但也足够沉重,重到让多数人都开不了口。
*本文原载于《三联生活周刊》
赞(50)